第一章：遗忘之岸

   雨，从未真正停歇过。
   新港市的雨是灰色的，带着金属和机油混合的、永不消散的铁锈味，沉重地砸在锈水区参差低矮的棚屋铁皮顶上，汇成污浊的细流，沿着锈蚀的管道蜿蜒而下，最终注入地面那永远粘腻、反射着霓虹鬼影的积水潭里。
   裴远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每一次意识从混沌的深海挣扎着上浮，迎接他的都是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这锥心刺骨的疼。不是伤口，是脑子里，仿佛有人用一把钝了的冰锥，在颅骨内壁反复地刮擦、搅动。他躺在一张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薄垫子上，身下是某种粗糙的合成材料。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合成营养膏的甜腻、排泄物的恶臭、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贫民窟“锈水区”的腐朽气息——那是绝望和遗忘本身的味道。
   他猛地坐起，动作快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心脏在瘦削的胸腔里狂跳，像一头被困在生锈铁笼里的野兽。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上那件单薄、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背心。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
   空。
   脑子里一片令人恐慌的空白。我是谁？从哪来？为什么在这里？这些问题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听不到半点回响。只有那该死的头痛，如影随形。
   他下意识地抬手，不是去揉发胀的太阳穴，而是五指张开，指尖绷紧，手臂肌肉贲起，做出一个迅猛的格挡动作，仿佛要挡住某种看不见的袭击。动作完成得迅捷、流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
   然后，他愣住了。
   为什么？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敌人是谁？在哪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感，伴随着那无端的动作，沉沉地压在心头，比头痛更让人窒息。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适的僵硬感。狭小的“房间”——如果这个用废弃集装箱和防水布勉强拼凑起来的空间也能称之为房间的话——几乎一览无余。角落里堆着几件同样破旧的衣物，一个缺了口的合成树脂碗，旁边是半管挤得干瘪的营养膏。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上嵌入的一块巴掌大的、布满划痕的廉价显示屏，此刻正闪烁着刺眼的垃圾广告和通缉令的滚动信息，忽明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他摸索着走到那扇用铁皮和铁丝草草固定的“门”前，推开一条缝隙。锈水区的全景如同一幅压抑的、超现实的画卷强行塞入他的视野。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阴霾，被更高处悬浮的、巨大如山脉的空中都市“上城区”的阴影所笼罩。那些悬浮岛底部闪烁着冷漠的蓝色推进器光芒，如同俯视人间的神祗之眼。而地面，锈水区，则匍匐在它们的阴影之下。歪歪扭扭、层层叠叠的棚屋和改造建筑如同巨大的钢铁肿瘤，在潮湿的空气中腐烂。纵横交错的金属栈道和高架管道锈迹斑斑，如同废弃巨兽的血管。巨大的、褪色的全息广告牌投射着虚幻的繁华影像，推销着普通人永远负担不起的奢侈品和虚拟娱乐，刺眼的霓虹光污染在积水的路面和污浊的墙壁上流淌、扭曲。低空掠过的警用无人机发出单调的嗡鸣，红色的扫描光束如同探照灯，在拥挤杂乱的街道和行人麻木的脸上扫过。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电弧，划破了他脑海的空白。
   韩洁。
   这两个音节带来的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强烈渴望和巨大悲伤的情绪洪流，瞬间淹没了那空洞的虚无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悸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韩洁…是谁？一个名字，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却没有任何与之相连的故事。只有这名字本身带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楚和无法言喻的思念。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与周遭这个冰冷、污秽、充满敌意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像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他靠在冰冷的铁皮门框上，闭上眼，试图捕捉更多。黑暗中，只有一些毫无逻辑、破碎如玻璃渣的画面在意识深处闪现：一抹模糊却温暖的笑容？一片刺眼的、令人晕眩的车灯光晕？还有…雨？冰冷的、无情的雨点砸在脸上的感觉？紧接着，便是那熟悉的、仿佛要炸开的头痛再次袭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冷酷地阻止他继续深入。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抵在冰冷的铁皮上，忍受着这无声的折磨。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感也适时地涌了上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活下去。这是此刻唯一清晰的念头。为了什么？不知道。但那个名字——韩洁——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牵引着他。
   他强忍着头痛和眩晕，在角落里那堆破布里翻找。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摸出来一看，是一张边缘磨损、信息模糊的临时身份卡，上面的名字是“裴远”。这是他唯一能确认的东西。
   他需要食物，需要信用点。锈水区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你能付出什么。
   他拿起那半管干瘪的营养膏，挤出最后一点粘稠、味道寡淡的糊状物，囫囵咽下。冰冷的膏体滑过食道，带来一丝虚假的饱腹感。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些、但同样破旧的灰色连帽工装外套，拉上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眼中那挥之不去的迷茫和因头痛而生的血丝。
   推开吱嘎作响的铁皮门，他融入了锈水区潮湿、拥挤、充满警惕目光的人流中。空气中混杂着劣质合成香料、腐烂垃圾、机油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巨大的广告牌投射下的光怪陆离的色彩，在人们麻木或精明的脸上跳跃。悬空管道上滴落的冷凝水，带着锈蚀的暗红，不时落在行人的肩头。
   他沿着一条堆满废弃机械零件和垃圾的狭窄巷道前行，目标是几个街区外的一个小型地下装卸码头，那里总有些零散的、不需要身份盘查的力气活。身体本能地调整着步伐，避开地上的油污和水坑，肩背微微弓起，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姿态。当头顶一架低空巡逻的无人机带着嗡鸣和红扫描光掠过时，他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在它飞远后才缓缓放松。
 “喂！看路啊，褪色仔！”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旁边炸响。
   裴远猛地侧身，动作迅捷得如同条件反射。一个穿着改装皮夹克、脸上带着廉价金属植入体的壮汉（绰号“铁颚”，这一片的小混混头目之一）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刚才差点撞上。铁颚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家伙，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裴远。
   裴远的左手几乎在对方出声的同时，已经下意识地虚握成拳，手肘微曲，护住了肋下要害，右肩微微下沉，重心前移，摆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近身格斗预备姿态。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铁颚和他两个同伴身上可能的攻击路径和弱点。那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反应，快过思考。
   铁颚和他的同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压迫感的架势弄得一愣。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削、眼神空洞的家伙，瞬间散发出的气息像一头被惊醒的、准备撕咬的孤狼。
   裴远自己也愣住了。这姿态…如此自然，如此…熟悉。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但那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迷茫。我为什么会这个？
   铁颚似乎被裴远瞬间爆发的气势慑住，又或许是觉得为一个看起来穷酸的流浪汉惹麻烦不值得。他啐了一口浓痰在裴远脚边，骂骂咧咧地推开裴远：“妈的，晦气！滚远点！”带着两个手下骂骂咧咧地挤了过去。
   裴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巷道拐角污浊的阴影里。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本能，那流畅的战斗姿态，与脑海中那片空白和剧烈的头痛形成了荒诞而令人心悸的对比。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头，透过锈水区狭窄的、被管道和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缝隙，望向更高处那些悬浮在云端、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空中楼阁。霓虹的光污染扭曲着视线，让那些悬浮都市如同海市蜃楼。
   韩洁。
   那个名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执念，穿透了迷茫、穿透了头痛、穿透了锈水区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铁锈和废气的冰冷空气，重新拉低了兜帽，遮住了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迈开脚步，继续朝着装卸码头走去。每一步踏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污水覆盖。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是真实的，潜藏的战斗本能是真实的，那片记忆的荒漠是真实的，而那个名字带来的、仿佛要将他灵魂点燃的痛楚与渴望，更是无比真实。
   在这片被遗忘的锈蚀海岸上，一个失去过去的漂流者，带着满身的谜团和唯一的名字，开始了他挣扎求生的第一步。前方是深不见底的迷雾，但那个名字，是迷雾中唯一的光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