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地宫的邀请

   冰冷的海风像无数把钝刀，刮蹭着裴远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蜷缩在翡翠岛边缘一处废弃的、布满藤壶和锈迹的观测塔阴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寒冷，是愤怒，是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是韩洁蜷缩在地、被幽蓝电流折磨的痛苦画面，一遍遍在眼前重放，像永不愈合的伤口反复撕裂。
   司徒玄！那个名字在他齿间碾磨，带着血腥味。
   观澜庭的警报声似乎还在耳边尖啸。他是如何像丧家之犬一样，凭借身体里残留的、不属于锈水区的潜行本能，避开巡逻的无人机和警卫，躲过密集的扫描光束，最终逃到这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过程已模糊不清。只有韩洁最后那绝望的眼神，清晰得如同烙印。
 “裴远大哥…”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恐惧颤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裴远猛地回头，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是那个侍女，小芸。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宽大的侍应生制服外套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 你怎么…？”裴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我趁乱从备用通道跑出来的…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彻底搜查全岛！”小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韩洁姐…她被带走了！直接送进了‘静思室’！司徒先生…他肯定知道了！”
   静思室？光是这个名字，就让裴远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那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告诉我，小芸！”裴远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但他顾不上了，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告诉我！司徒玄到底对韩洁做了什么？那个项圈！那该死的光石技术！还有…怎么才能救她出来？！” 理智在崩溃的边缘，他此刻只想撕碎这囚笼，哪怕粉身碎骨。
   小芸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了，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强忍着，用力点头：“我说！但…但这里不安全！跟我来！有个地方…也许能躲一阵！”
   她带着裴远，像两只幽灵，在翡翠岛奢华景观的边缘阴影里快速穿行。他们避开主要道路，贴着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和冰冷的雕塑基座移动。小芸显然对这片区域的监控死角了如指掌。最终，他们钻进了一处隐藏在巨大观赏性礁石后面的、废弃的维修通道入口。里面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浓重的机油味，黑暗而狭窄。
   在通道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小芸才瘫软下来，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剧烈地喘息。裴远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那个项圈…”小芸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深切的恐惧，“是司徒集团最高级的光石抑制器…我偷听过研究员的谈话…它直接作用于神经…能放大痛苦，压制反抗意识…甚至…甚至能定向抹除特定的记忆片段！”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穿着裴远的心脏。“韩洁姐…她的核心记忆…尤其是关于你的…是司徒玄最‘珍视’的藏品…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反抗…就像你看到的…会生不如死…”
   裴远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金属管道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关节瞬间渗出血丝。抹除记忆…司徒玄不仅要囚禁韩洁的现在，还要彻底抹杀她的过去！抹杀属于他们的过去！
 “他为什么？！”裴远低吼，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愤怒。
 “因为…‘归墟地宫’…”小芸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谈及禁忌的颤抖，“那是翡翠岛真正的秘密…在岛屿中心深处…一个巨大的、利用天然海沟改造的地下研究基地！司徒玄在那里…进行最可怕的光石实验！用活人做素材…抽取他们的痛苦和记忆能量…喂养…喂养他制造的那些…怪物！”
 “怪物？”裴远瞳孔猛缩。
 “嗯！”小芸用力点头，眼中满是恐惧，“用光石能量强行催化、改造生物…制造出只听命于他的生物兵器！守卫地宫…也…也用来清除‘不听话’的人和竞争对手！韩洁姐的‘无垢记忆’，是稳定地宫深处那个巨大‘主光石核心’的关键能量源之一…也是司徒玄最得意的‘收藏品’…他不可能放手的！”
   归墟地宫…主光石核心…生物兵器…用活人喂养怪物…韩洁是能量源和收藏品…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词组，拼凑出一个比裴远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邪恶的图景。司徒玄的权势，不仅仅建立在财富之上，更是建立在对生命最根本的亵渎和掠夺之上！韩洁，就是他王座上最耀眼也最悲惨的牺牲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裴远淹没。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和其掌控的恐怖力量，他一个连记忆都没有的锈水区流民，拿什么去救？
   就在这时，小芸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用绝缘胶布层层包裹的东西。她颤抖着剥开胶布，露出一枚极其微小、结构复杂的黑色芯片。
 “这个…给你。”她将芯片塞进裴远沾着血污的手心，芯片冰冷坚硬。“这是…地宫入口外围结构的部分监控盲区和一条…勉强能用的废弃通风管道路径图…是我…是我在清理一位‘意外身亡’的工程师物品时…偷偷拷贝下来的…不全，也很危险…但…”她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裴远大哥…你一定要…一定要救出韩洁姐！”
   裴远紧紧握住那枚微小的芯片，仿佛握住了一线微弱的希望之火。 
 “小芸…谢谢你！你…”
 “别管我！”小芸猛地打断他，眼神决绝，“我熟悉岛上的监控轮换，天亮前我能混回下人的区域！你快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联系…联系你在锈水区的朋友！那个…那个叫‘螺丝’的！他或许…或许能帮你解读这个！”
   螺丝！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裴远在锈水区唯一有过几次交易的黑客，一个技术狂人，专攻破解和改装。他或许…真的有办法！
 “保重，小芸！”裴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恩情刻在心里。他不再犹豫，转身没入维修通道更深、更黑暗的岔路。
   逃离翡翠岛的过程，比潜入更加凶险。司徒玄显然被彻底激怒了。岛屿的警戒级别提升到了最高。空中，密集的无人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探照灯和扫描光束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地面，巡逻队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指令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裴远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依靠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和小芸提供的零星信息，在阴影、管道、甚至是冰冷的海水中潜行、躲避。好几次，刺目的扫描光束几乎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冰冷的恐惧感攫住心脏。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带着芯片，回到锈水区！
   当他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和油污，如同真正的落水狗一样，精疲力竭地爬回锈水区那个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集装箱“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没有休息的时间。他挣扎着爬起来，在角落的垃圾堆里翻找，终于摸出了那个屏幕碎裂、几乎报废的老式数据板。他颤抖着，将小芸给他的那枚微小芯片，插入了数据板侧面一个几乎被锈蚀堵住的扩展槽。
   屏幕闪烁了几下，艰难地亮起。没有坐标图，没有路径，只有一片混乱的雪花点和断断续续的乱码。小芸说得对，这信息太残破，太原始了。
   裴远的心沉了下去。他盯着那片混乱的屏幕，眼中布满了血丝，疲惫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名字再次浮现——螺丝。
   必须找到他！
   锈水区的白昼在污浊的霓虹和垃圾的酸腐气味中苏醒。裴远拉低了兜帽，遮住疲惫不堪的脸和眼中的血丝，像幽灵一样穿梭在拥挤、混乱的街巷中。他避开“铁颚”那伙人常出没的区域，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终于钻进了一条堆满废弃电子元件和机械残骸的狭窄死胡同。尽头，一扇用厚重合金板焊接、布满涂鸦和感应探头的门紧闭着，门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抽象的电钻头标志——这是“螺丝”的改装工坊兼安全屋。
   裴远用力敲了敲那扇冰冷的合金门，节奏是约定好的暗号。
   门上的一个巴掌大的监视孔亮起红光，扫描光束在他脸上扫过。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门内传来一阵沉重的齿轮转动和液压解锁声。“咔哒…吱嘎…”厚重的合金门向内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焊锡、机油、臭氧和某种劣质冷却液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挂的工作灯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堆叠到天花板的废弃服务器机箱、裸露的电路板、缠绕成团的线缆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改装工具。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张巨大的、布满油污的操作台后面，台面上悬浮着十几个大小不一、闪烁着复杂数据流的全息投影界面，蓝绿的光芒映照着他那张几乎被改装电子眼和金属面罩覆盖了大半的脸，仅露出的下巴线条紧绷。他穿着沾满油污的连体工装，手指正在一个布满按钮和旋钮的控制板上飞快地操作着。
 “稀客啊，裴远。”一个经过电子合成、带着明显电流杂音的声音响起，是“螺丝”。他那只巨大的、闪烁着红光的电子眼转向裴远，上下扫描着，“嚯，刚从粪坑里爬出来？还是惹了不该惹的麻烦？你这身味儿，连我的空气过滤器都在抗议。”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玩世不恭，但电子眼的光芒锐利，显然察觉到了裴远的不寻常。
   裴远没心思废话，直接拿出那块插着芯片的数据板，递了过去。 
 “帮我看看这个。翡翠岛的东西，司徒玄的秘密，关于…归墟地宫。”
 “归墟地宫？”螺丝电子眼里的红光猛地闪烁了一下，连手上操作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接过数据板，动作变得凝重起来。他将其快速连接到自己操作台的一个复杂接口上。瞬间，旁边一个悬浮的全息投影界面被大量的、混乱的雪花点和破碎的路径线条占据。
   螺丝那只金属手指在控制板上飞快地舞动，发出密集的敲击声。他凑近全息投影，电子眼的光束聚焦在那些混乱的数据流上，时不时低声咒骂几句，夹杂着一些裴远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加密方式…老套但够硬…外围监控节点的物理位置标记…嗯…这条废弃通风管…有点意思…腐蚀程度标记为‘高危’…嚯，还有残留的生物能量读数？司徒老狗果然在下面养了不得了的宠物…”螺丝一边操作一边自言自语，声音里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技术狂人面对挑战时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集装箱外，锈水区的喧嚣透过厚厚的合金门隐隐传来。裴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呼吸，但韩洁痛苦的脸庞和司徒玄冰冷的影子，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突然，螺丝猛地一拍控制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成了！”他电子合成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变调，“妈的，差点让它的自毁程序给阴了！路线图…勉强拼出来了！入口坐标…在这里！”他手指点向全息投影上一个被标记出来的、位于翡翠岛中心偏北海岸线某处的红点，“废弃的第七号船坞下方，潮汐阀后面…伪装成地质勘测井口…够阴险！”
   全息投影上，一条用红色虚线标注的、断断续续的路径，艰难地穿过代表复杂岩层和未知结构的线条，指向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危险红光的核心区域标记——归墟地宫。
   裴远猛地睁开眼，凑到全息投影前，死死盯着那个红点和那条危险的路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终于看到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一个通往地狱核心，但也通往韩洁的方向！
 “谢了，螺丝。”裴远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别谢太早。”螺丝的电子眼红光闪烁着，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戏谑，但多了一丝警告，“这地图跟纸糊的一样脆弱，而且…地宫里的东西，恐怕比地图危险一万倍。司徒玄的玩具，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我帮你搞点‘土特产’防身吗？价格好说…”
   裴远摇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条通往地狱的红色虚线上。“我需要的是进去的办法。”
   螺丝耸耸肩（一个由金属关节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入口坐标有了，路径有了，剩下的就看你的命够不够硬了。祝你好运，疯子。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司徒玄的安保系统有个恶趣味，喜欢在‘客人’上门前，先送份‘请柬’。”
   仿佛为了印证螺丝的话，裴远口袋里那块几乎被他遗忘的数据板，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蜂鸣！
   裴远和螺丝同时看向他口袋。
   裴远皱着眉，拿出那块布满裂痕的数据板。屏幕自动亮起，不再是之前小芸芯片带来的混乱路径图，而是恢复成了最初接收到“旧友”邮件时的状态——纯黑的背景，中央悬浮着那枚冰冷的、由幽蓝光线构成的司徒集团徽记（权杖与齿轮）。
   然而，这一次，徽记下方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附件图标在疯狂闪烁。图标名称只有两个字：[坐标确认函]
   裴远的指尖冰凉。螺丝的电子眼红光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大小。
 “呵…”螺丝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带着电子杂音的低笑，“看来我们的司徒老板，不仅知道你活着逃出了翡翠岛…还知道你拿到了地宫的‘门票’。这‘确认函’…是他的游戏开始了。”
   裴远盯着屏幕上那冰冷的徽记和闪烁的附件，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海般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汹涌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之火。
   他伸出手指，毫不犹豫地点向了那个闪烁的附件。
   归墟地宫。司徒玄的游戏场。也是他裴远，唯一的战场。